中华周易研究会
专题研究 - 战后台湾文学传播困境初论
战后台湾文学传播困境初论:

一个「文化研究」向度的观察

林淇瀁

《中文摘要》

台湾文坛进入九○年代之后,传出一波波「文学已死」的声音,形成文坛热门话题。到底问题出在哪里?文学的传播在多元化的台湾社会中依旧进行着,但多元化似乎已使得文学的生命萎弱了,这是文 学的无用?或是文学作为传播的无力?显然值得文学社群思考,也值得传播学界从「文化研究」的向度,对于此一现象提出一些观察与论点,并有所扩张传播研究的传统领域。

本文尝试以战后台湾的社会变迁为背景,耙梳近五十年来历史发展下台湾文学在传播过程中走过的曲折路径,藉以分析台湾文学家如何在历史脉络上建构文学的传播意义及其价值观;其次,在横切面上 ,本文进而以七○年代后台湾报纸副刊改革对应于社会变迁,探究两者缘于传播过程所产生的互动,并解析台湾现代文学的传播困境所在。

最后,作者试图指出,文学如果真有「死亡」现象,也是因为文学传播被文人圈单向地将之依赖于大众媒介之上。大众媒介对文学的传播固然有着推波助澜的功能,但格于其媒介工业特质,对文学的书 写亦相对造成伤害。台湾文学工作者必须辨明此中的吊诡,以文学书写对抗消费文化的挑战、以文学专业媒介(杂志及出版)的整建,发展新的传播系统,抵抗媒介工业的收编,并以「磋商」(negotiation) 策略,鼓励大众的参与和解读,让读者成为主动找寻意义的创造者,而非被动的受讯者,才能真正突破当代台湾文学的传播困境与危机。

壹、绪言

约当台湾进入九○年代之际,「文学已死」的声音开忽然像潮浪一样,一波一波地袭卷此地的文坛。随手找出当时刊在主要文学传播媒介(如《文讯》)的文章,可以发现这种「潮声」正撼动着文学工 作者的情绪。

──一九九二年七月,《文讯》杂志刊出「诗歌文学的再发扬」座谈会纪录,编者案指出,「诗选停编,诗刊沉寂,诗人转行。诗,难道真的死亡了吗?」;而与会的诗人,在发言中也多流露出了对现 代诗表现在阅读与出版市场上的传播困境之忧虑。

──同年八月,《文讯》杂志针对文学传播的主要媒介,又推出了「变革中的报纸副刊」专题,其中,作家也是出版人的隐地,对于当前副刊的「躲避文学」提出了异议;诗人也曾任副刊主编的向阳, 则就报禁解除后报业经营策略的转变,分析文学副刊无以为继的困境,并强调,「当报纸副刊不存在时,文学的深刻化、长远化及其意义方才存在」。

──一九九二年九月十二~十三日,〈联合副刊〉策画「文学又死了吗」专题,邀请学者、作家,会诊文学传播的问题;不只标题,编者案也透露出媒介守门人对文学传播的焦虑与不安。

这三个日期十分接近的文学媒介议题,都集中在文学是否已「死」的讨论上,而涉及的对象显然与文学传播者、文学媒介与文学市场有关。总的来说,这其实不是文学是否已死的问题,而是文学传播面 临困境,有推展不开的条件限制的问题。其中最明显的原因之一,诗人、学者张错一语道破,「那是一种文艺困境,因为大家都为商业主义所枷锁……,现在文学家面临最大的困扰就是向商业性文学妥协」 (1)。

显然,进入九○年代后的台湾,政治的解禁(deregulation),多元化与民主化社会的形成,以及商业资本主义的高扬、文化消费力的增强,乃至本土化的社会趋势等,并未如文学家所预期地带来文学 的存活空间;恰恰相反的是,台湾的文学工作者反而感觉到文学在这个年代中的深沉的无力。以文学传播最主要的管道副刊为例,比对于八○年代之前,「报纸只有三大张的时代,倒有一整版的『文学副刊 』。今天报纸已经扩到十大张,周末和星期天,有时扩版到十五大张,浩浩荡荡六十个版面,却容忍不下一版『文学副刊』」(隐地,1992:15-16)。这种感慨,可说代表了绝大多数文学创作者、出版者、阅 读者共同的心声。

到底问题出在哪里?文学的传播在这个多元化的社会中依旧进行着,但多元化却使得文学的生命及传播空间被窄化了,这是文学的无用?或是文学传播的无力?显然值得文学社群思考,也值得传播学界 从传播研究的向度加以关心。本文试图藉由「文化研究」的向度,以历史分析途径,就当代台湾文学的传播问题,提出一些观察与论点,藉以解析文学作为传播的可能困境所在。

贰、台湾社会变迁过程中的文学传播

台湾当代文学的传播,是与台湾的社会变迁相互作用的。在战后五十年来的历史发展与社会变迁过程中,台湾从早期的农业社会,过渡社会,进入到工业社会,其间的社会系统(包括政治、经济、教育 、大众传播、家庭)等也都有着相形的变迁。文学作为其中的一个部门,当然无可回避。

五十年来,台湾的文学传播主要是由报纸副刊、文学杂志、以及以文学作品为重心的部份出版社所支撑。这样的一个文学传播系统,从大众媒介的「文艺副刊」、「文学/文化副刊」,到极其小众的各 种诗刊,以及作为文学产品流通中介的出版社,都扮演了一如法国文学社会学家埃斯卡皮(Escarpit, 1958) 所谓的「文人圈」的角色,「搞文学的全是文人,其文学活动也都是在一个内部封闭的交流圈中 流转运作」,并企图透过各种传播管道彰显其对社会变迁可能发挥的功能(2)。

因此,要了解九○年代台湾文学的传播困境,就必须先探讨从五○年代到八○年代历史脉络中的台湾社会变迁,及其铺陈的「生活情境」,始能对照出文学传播对台湾社会的意义所在,及其在今日台湾 已形成的大众消费社会中产生「传播」障碍的真正原因。

近五十年来,台湾的社会变迁不外两个面向,一是社会层面的变迁,二是政经结构的变迁。这些变迁,构成了台湾文学传播的历史条件。

就社会层面的变迁言,学者林嘉诚 (1992:187-201) 曾从人口、家庭、教育发展、社会团体、职业结构、社会阶层与社会流动及生活素质等七个社会变迁指针加以研究,并指出:

截至八○年代止,台湾社会在「人口变迁」上,国内人口流动比例,呈往都市集中趋势,其中又以台北市、台北县及高雄市的人口成长率为最高,都市人口占全部人口之百分之卅五;

在「家庭变迁」上,已由早期农业社会的折衷家庭或大家庭制度转为工业化、都市化下的小家庭制度;

在「教育发展变迁」上,以识字率为例,至八○年代达百分之九十,显示教育普及,国民知识水准提高;

在「社会团体变迁」上,在全国性社团方面,由六○年二六二个至八○年代中期 (1987) 为一二○○个;区域性社团,由六○年代四三○○个,至八○年代中期 (1987)为八七○○个;

在「职业结构变迁」上,农业人口呈大幅下降趋势、工业人口上升、服务业人口更是大幅上升;

在「社会阶层及社会流动变迁」方面,八○年代自认属于中等阶层者已约占总人口数之百分之六十五,若使用客观评估法,八○年代国内中产阶级约占百分之五十左右,两者加总,中产阶级的比例已为 社会阶层首位,社会成员的向上层社会流动相当普遍;

在「生活素质变迁」方面,至八○年代,住宅自有率百分之七十五、供电普及率百分之九十九、每户电视机数超过百分之百、电话普及率百分之八十五、报纸杂志及通讯社、出版社家数约五七○○家, 每百户家庭订报比例,达约七十份。

这七个社会指针的变迁,显示出台湾社会四五十年来各层面的情境变化,「颇符合现代化理论所指陈的,都市化、小家庭、社会流动加速、教育普及、生活素质提升、中产阶级崛起」的要素(林嘉诚, 1992:200-201)。根据此一实证研究,按理,这样的情境应该有助于文学传播环境之改善、文学传播的空间也应大为宽广才是,然而事实却又大谬不然,而有九○年代「文学已死」的窘境,其原因殊堪玩味。

要究明原因,我们显然必须一如哈特 (Hardt, 1992:30) 所强调,「要了解传播研究的历史条件」,藉由反应在实证研究之中的文化、政治、经济等环境加以观照。换句话说,我们不能不进一步由社会 变迁的结构性因素来看。

事实上,从五○年代起到八○年代之际,台湾社会层面的变迁,有点类似德区 (Deutch,1961: 463-515) 所说的「社会动员」 (social mobilization),旧的社会的主要约束及内涵逐渐被拋弃,新的 行为和文化逐渐被接纳,而在此一过程中,由于大众接触了现代生活、传播媒介增强、迁移、都市化、放弃务农、识字率提高、个人所得提高等因素,都造成了「社会动员」的达成。这种「社会动员」,与 「现代化」 (modernization)无异,但亦如史美舍 (Smelser, 1981:465) 所指出,它还牵涉到社会内部经济、政治、教育、传统、宗教等的持续变迁。

学者徐正光 (1989: 37) 曾从阶级关系的转变看台湾社会变迁,他认为影响最大的是五○年代土地改革,及六○年代开始的快速资本主义化过程。土地改革改变了建立在土地所有权上的生产关系,制造 了大量的小自耕农,使战后的台湾可以在小农阶级为主导的社会结构上,重新形塑新的阶级关系。同时,撤退来台的国民党在改变了本土的阶级关系后,终于在农村建立了社会基础,而使其政权稳定下来。 至于六○年代的变迁,则是台湾的经济在美国的卵翼下以五○年代初级工业化作为基础,而于六○年代进入国际市场体系,取得了一个边陲的地位。这两大影响的背后,实则又与国家机器的运作有关。

这种运作,不仅表现在社会阶级上,同时也表现在政治、文化、传播的领域中。自一九四九年来台后,中华民国政府为了有效控制台湾,制定「动员戡乱时期临时条款」,授予总统颁布紧急处分权,宣 布戒严,并冻结了中央民意代表机构的定期改选,而在地方自治方面也全部加以冻结;在文化传播方面,则透过了出版法、广电法及相关的行政命令,限制传播媒介的发展、创设及其内容。这使得在整个五 ~七○年代中,台湾的社会受到严格的控制。台湾的经济发展,是在此一政治、社会受到宰制下,而得以依据国家机器的需要及其经济策略达到现代化的结果;但相对地,政治力及文化力则在漫长的三十年 间呈现出被扭曲、被宰制的畸型面貌。

日本学者若林正丈 (1988:204-207) 对此有深刻的分析,他认为,「战后的台湾社会到一九七○年代为止,在强权性国家之外,整个社会可以说既微弱又片断化(fragmented)的」; 学者辛旗(1991:3-11) 也指出,在台湾的政治「惰性稳定期」(1950-1960) 中的社会基本趋向是,「政治力」压过「经济力」和社会力」,在「异化嬗变期」(1960-1985),权威政治体制被纳入西方资本主义世界体系后,「传统的 儒家文化价值体系仍为主导,但是经济制度中西化因素避开了『政治力』干扰,以经济行为中的『公平交换原则』、『多向选择原则』、『理性评价原则』、『自由竞争原则』先完成了经济领域中价值观念 的西化,并逐步地渗入社会组织及政治体制之中。」

也正是由于五、六○年代以政治力巩固国家机器、发展资本主义形成了一个牢固的政经网络;因而延伸出七、八○年代的经济力的茁壮,进而引发来自社会阶层及本土在野政治力量,对于宰制性意识型 态国家机器的反扑。而其最具体的反应是在七○年代的大众传播媒介之上。这之前,固然有五○年代末期雷震及其《自由中国》杂志的组党要求,有六○年代来自《文星》杂志的「西化」论述、《台湾文艺 》的「本土」论述等小众乃至地下媒介对威权体制的挑战;进入七○年代的同时,固然也有《大学》杂志的「革新保台」论述,以及其后众声喧哗的各种「党外」杂志传媒对国民党的批判,但是,最后改变 台湾政治社会结构的要因,到底还是由大众传播媒介所掀起的「乡土文学论战」、以及「美丽岛事件」发生之后大众传媒对审判过程钜细靡遗的报导,导致了公众的谈论与省思,也促使来自在野的力量及知 识分子(中产阶级)的反扑,使台湾的社会变迁更加快速,而后终于在一九八六年民进党成立、一九八七年戒严令解除的大变革下,台湾从此走上了民主资本社会的路子。

伍、困境:「有力的」传播,「无气的」的文学

从八○年代末进入九○年代的台湾,因为六、七○年代工业化的结果,整个社会及经济型态已成为一个资本主义社会,报业也早在七○年代中发展出「少数独大」的「媒介工业」规模,这使得大众 传播媒介呈现着杭之 (1990:228) 所说的「混乱而不均衡的多重面貌」:

· 有时它须作为意识型态机器,发挥其显性/隐形的教化、说服、宣传功能,有时它必须作为传统之社会人际关系再生产的机器;有时又必须宣称自己是作为社会公共生活领域之公共论坛,守护着某 些被公认的价值规范或思想;而经常它必须作为遵循资本自我增殖之逻辑的商业机器,发挥其生财的功能。

这种媒介个性,使得副刊自然也成为其中的「机器」之一,因而在副刊论述彰显的同时,它也控制了个人、群体、组织与社会系统中的资源,并且透过再生产的的方式,以求得其继续扩充、发展的利益 。「文学」,作为副刊之中「公共论坛」的一分子,当然不可能再像七○年代之前那样地独享发声管道了。「多元化」,使得文学传播的功能面对了透过报纸扬声的不易,文学传播的困境于焉产生。

同时,在现代资本主义社会中,大众媒介的主要目标固然在于生财赢利;但另一个目标,则是「合法性」的垄断(霸权的掌握);其它目标则包括外在经济的继续发展和政治的稳定。这都使报业这 个媒介工业与政治系统的国家机器必须以相互依赖的关系来维持平衡 (DeFleur & Ball-Rokeach, 1975:147)。

在如此微妙的互依互赖网络中,副刊,作为台湾文学传播的重要媒介,其运作自然也受到了政治力宰制及经济赢利目标双重的局限;但是,相对地,则是信息再生产的结果,以及报纸因其「合法性 」的取得,对于社会文化的变迁(当然也包括文学书写)也产生了刺激、反应或制约的作用。因此,反应在台湾文学的传播困境中的,就是:

(一)文学传播媒体成为意识型态的对立场域,它既刺激/反应了台湾社会文化多元化的现象,也深化了政治意识型态在文学/文化传播过程中的作用力。以七○年代乡土文学论战的点燃为例,没有 当时几个主要的报纸副刊及文学杂志大规模的批判文字,这个议题不会成为整个社会关心的焦点,也不会成为知识分子讨论、反省的焦点。国家机器在当时透过媒介传播,有效地扼制了乡土文学/文化 的扬声;但也因为议题的建构,使得社会及文化界在刺激之后,对于乡土文学这个模糊概念背后深层的「本土意识」得到启发,从而产生一个对立于中国意识的台湾意识,终至影响到社会常民生活,而 形成泛政治、泛社会化的「中国结」与「台湾结」对立,反过来影响台湾政治及社会的共同意识之整合,「两结矛盾愈陷愈深,两极化的趋势愈演愈烈」(李金铨,1987:206)。这样的结果,又辩证地窄 化了文学传播的管道,文学传播的主要传播者作家从而相互以意识型态的对立在不同媒介中各自传声,意识型态成为文人圈关注的议题,而读者亦见分化现象,文学传播不再像过去那样具有强大效果。

(二)大众媒介的报纸副刊已由过去的「文学副刊」转变成为大众文化论坛,它既影响也受影响于社会变迁过程中资本主义社会的种种文化现象。林耀德(1991:19) 即指出,「联副」在七○年代末期 推出的「极短篇」,不只是在副刊主题方面动脑筋,也涉及了将文学改装成版面配件的消费性恪。这种「消费性格」,其蕴育的摇篮是社会变迁中的「大众消费社会」的形成,副刊既是大众传播媒介, 在文学/文化的传播运作中,自不可能不受此一社会型态的影响。然则,在大众传播媒介的大量信息生产中,它也对社会结构产生了消费性的影响,改变社会原有的文化、价值观念,改变了读者的阅读 习惯,以及对文学书写的重视。不仅文学创作如此,就是自七○年代后「人间」与「联副」建立起的学术论述、乃至知识分子的论辩,在八○年代后,除非它牵涉到政治议题,否则即不再为读者所欢迎 。社会的价值也在这种源自资本主义的「动机」和「报偿」、「消费」与「炫耀」的文化传播过程中逐渐崩毁,所谓「轻、薄、短、小」因而成为八○年代副刊论述的一个主流。文学传播的萎缩,可以 想见。

(三)大众媒介的副刊走向多元论述及多样内容的结果,固然为社会大众开启了意识启蒙的窗口,提供给了文化工作者开阔的活动空间;但相对地,也压缩了其它文学文化传播媒介(特别是杂志)的 生存空间,以及文化工作者透过小众媒介(包括地下或同仁媒介)形塑前卫论述的可能。以七○年代为例,谭石(1987:16-17) 即指出,在乡土文学论战期间,乡土派的阵地计有《夏潮》、《中华杂志》 、《综合月刊》、《文季》、《仙人笔》、《台湾文艺》、《中国时报》「人间副刊」……等,但是当乡土文学论战消失后,「乡土派刊物,突然泄了气似的,一个个萎缩或消失了。同时,纯文学作品 逐步退出了此一大众媒介,纯文学作家不再受到社会的瞩目,文学新人出头不易,而作为小众媒体的文学刊物更是经营不易,《台湾文艺》的出出停停、不断改变经营与编辑方向,即其一例;此外如《 蓝星诗刊》的停刊、以及各种年度文学选的叫停、文学类书籍在出版市场上的滞销等,均显现了文学传播的严重困境。

(四)文学传播的原动者,本来就是在「文人圈」这个领域内,而不管从文学的「班底」(Equipe)或「世代」(Generation)来看(5),台湾文学界在经过乡土文 学论战的冲激之后,形成了强固的本土文学班底,以对立于旧有的中国论述班底(最典型的例子是「台湾笔会」与「中华民国笔会」的分立门户),但作为班底,它们的影响力都已不若早期「中国文艺 协会」或「现代派」诗人班底那般强化,甚且有逐渐雕零的趋势; 而同时,战后第一世代作家(约为1945-55 出生)虽已出现,并在七、八○代各擅胜场于文学传播媒介,但第二世代作家虽也已在八○ 年代出现,却要到九○年代才真正冒出头来,其结果是战后第一世代作家创作力衰退、而第二世代作家仍未居主流。班底的雕零与世代衔接的中断,反应在文学传播过程中,就是文学表现的无力、文学 创作及产品的稀少。这也是导致文学传播困境的主要因素。

在这四大困境中,文学传播的功能当然无法显著发挥。但是,这不表示「文学已死」,因为文学书写仍旧进行着。在作为文学传播大众媒介的副刊仍为各报所保存、副刊编辑群亦多仍为文学作家、 文学创作也仍可「散见」副刊的今天,我们也许只能说,这是个「传播有力,文学无气」的文学传播年代吧。

陆、结语:从与文学读者「磋商」重新出发

当代台湾文学的书写是不会「死亡」的,只是在大众社会业已成形的今天,原来支持文学与大众交流的大众媒介转向了,它们弱化了「文学的」传播,强调了「大众的」收编,而使得原来就是小众 品味的文学书写回到固有的文人圈内。正如威廉斯 (Williams,1979) 所说,大众媒介对文学的选择或排斥,其间呈现的其实是一种「选择性的收编」 (selective incorporations) 过程。

大众媒介的运作收编多于灌输。它们从劳工阶级文化当中找到异质的要素,并将之转化为娱乐的产品,再将之回馈给劳工阶级的阅听人。在此一选择性的过程中,并不可能均衡地反映复杂而矛盾的 大众意识。 (Murdock, 1986:147)

把威廉斯这句话中的「劳工阶级文化」换成「文学」,其意涵也是等同的。换言之,作为大众媒介的副刊,在其进行文学传播的运作过程中,为了吸引大量读者,它是先通过对社会中尚未被收编于文化 霸权中的异质文化,将其转化为文化霸权争夺中的利器,以此吸引读者;但在社会变迁完成后,则同时为兼顾霸权与媒介工业的市场需求,乃采较合于大众文化的中间立场,并依据不同年代的社会变迁 ,调整、修正其传播内容。在这当中,显示的是,文学传播本来就非大众媒介的目的,最多只是它的工具。文学如果真会「死亡」,也是因为文学传播被文人圈单向地将之依赖于大众媒介之上(向阳, 1992a:14)。

台湾文学的传播困境,其实是出自对大众媒介的依赖过重,大众媒介对文学的传播固然有着推波助澜的力量,但格于其媒介工业特质,对文学的书写亦如本文所述相对地造成伤害。文学工作者必须 辨明此中的吊诡,回过头来,以文学书写对抗消费文化的挑战、以文学专业媒介(杂志及出版)的整建抵抗媒介工业收编,并以一如贺尔所建立的「偏好阅读理论」 (preferred reading) 中的「磋商」 (negotiation)过程(Fiske, 1992:292-293),来鼓励大众圈读者的参与和解读,让读者也成为主动找寻意义的创造者,而非被动者,而后才能真正突破当代台湾现存的文学传播的困境与危机。

注释

1. 以上讨论,可参考《文讯》,民81年7月,总号81,页8-16座谈纪录〈「诗歌文学学的再发扬」座谈会〉、向阳专文〈从「小圈圈」到「大圈圈」:试析台湾现代诗的传播困境〉,页17-24。另见《文讯》,民81年月,总号82,页10-35。隐地文〈副刊二题〉,页15-16;向阳文〈对当前台湾副刊走向的一个思考〉,页13-14;张错文〈文学不死,但却雕零〉,《文讯》,民81年12月,总号86,页74。此外,《联合报》副刊于民81年9月12-13日两日推出〈文学又死了吗?座谈纪实〉等,显见文学传播的问题已为文坛所注目。

2. 参考叶淑燕译,(Escarpit,1958),《文学社会学》,页92-93。根据Escarpit的定义,「文人圈」的概念是指由「那些受过相当的智识培育及美学熏陶、既有闲暇从容阅读,手头又足够宽裕以经常购买书籍,因而有能力作出个人文学判断的人士们」所形成的交流圈。相对于此,则是「大众圈」,指那些「所受教育尚不足以掌握理性判断与诠释能力,仅粗具一种直觉的文学鉴赏力,而工作环境与生活条件也不利于进行文学阅读或养成文学阅读习惯,甚至收入也不容许他们经常购买文学书籍」的读者。

3. 关于文学媒介守门人的缺乏自主权,可以以当年各报副刊主编之遭遇为例: 1949年,《新生报》副刊主编傅红蓼因刊登三○年代作家巴人(王任叔)的〈袖手旁观论〉(10月18日)而致下台,并导致各报副刊的扫荡与「战斗文艺」副刊的集体压力;1963年4月,主编《联合报》副刊长达十年的小说家林海音,因为刊登文章「惹祸」离职,「给文艺界、新闻界一个不大不小的震惊,大家仿佛在纷相走问,谁给惹的祸?」(林海音,1982:116);1968年1月3日,时任《自立晚报》副刊主编的杂文家柏杨,因为《中华日报》副刊刊出由他翻译的大力水手漫画,触怒当道,啷当下狱,而真正的原因则是他在副刊所写的时评杂文;1976年6月,《中国时报》副刊主编高信疆因大量刊登乡土文学与报导文学离职;其后继之主编至1977年12月止,一年半之间连易三「人」:陈晓林、王健壮、「副刊编委会」,此其间适为党政军发动「乡土文学论战」阶段(可参考林淇瀁,1993:176-177)。从五○年代到七○年代,这些文学媒介守门人的遭遇,反映了当年的历史情境,也足证意识型态国家机器对文学传播的宰制现象既深且久。

4. 参阅孙如陵,〈中副经纬〉,台北:《中央日报》「中央副刊」,民67年2月1日。孙氏的其它「副刊」论述,要者如〈副刊讲座〉(《中国文选》,期91,民63年11月,页169-184)、〈副刊的新认识〉(《中央日报》「中副」,民56年2月1日)、〈副刊的诞生〉(《报学》卷6期4,民69年6月,页15-19)。

5. 这里还是借用Escarpit的概念,「班底」指的是作家集团,他们在文人圈中掌握文学权力、型塑文学标准;「世代」,指的是出生或出现文坛的年代相近的作家。班底与世代也决定了文学传播功能的强弱。参叶淑燕译(1990:40-48)。

参考书目

中文部分

1. 平鑫涛(1982):〈忆联副〉,联副三十年文学大系编委会,《风云三十年》,台北:联合报社,页119-128。

2. 向 阳(1992a):〈对当前台湾副刊走向的一个思考〉,台北:《文讯》杂志,第82期,页14-15。

3. 向 阳(1992b):〈副刊学的理论建构基础:以台湾报纸副刊之发展过程及其时代背景为场域〉,台北:《联合文学》月刊,第96期,页176-196。

4. 向 阳(1994):〈打开意识形态地图:回看战后台湾文学传播的媒介运作〉,郑明娳编,《当代台湾政治文学论》,台北:时报,页75-105。

5. 李金铨(1987):《传播帝国主义》,台北:久大文化。

6. 辛 旗(1991):〈台湾社会的三阶段变迁论〉,詹火生编,《社会变迁与社会福利》(pp.3-11),台北:民主文教基金会。

7. 杭 之(1990):《迈向后美丽岛的民间社会》,上册,台北:唐山。

8. 金耀基(1980):〈政治发展与政治现代化的突破〉,朱云汉、彭怀恩编,《中国现代化的历程》,台北:时报,页357-380。

9. 林海音(1982):〈流水十年间〉,联副三十年文学大系编委会编,《风云三十年》,台北:联合报社,页89-117。

10. 林淇瀁(1993):《文学传播与社会变迁之关联性研究:以七○年代台湾报纸副刊的媒介运作为例》,中国文化大学硕士论文。

11. 林嘉诚(1992):《社会变迁与社会运动》,台北:黎明文化。

12. 林耀德(1991):〈联副四十年〉,台北:《联合文学》,第83期,页10-19。

13. 若林正丈(1989):《转型期的台湾:脱内战化的政治》,台北:故乡。

14. 徐正光(1989):〈中产阶级兴起的政治经济学〉,《变迁中台湾社会的中产阶级》,台北:巨流,页333-354。

15. 陈世敏(1990):《大众传播与社会变迁》,台北:三民。

16. 陈国祥、祝 萍(1987):《台湾报业演进40年》,台北:自立晚报。

17. 叶石涛(1987):《台湾文学史纲》,高雄:文学界。

18. 叶淑燕译(1990):《文学社会学》,台北:远流。

19. 潘家庆(1975):〈报纸副刊的功能分析〉,台北:《政大学报》,第31期,页185-212。

20. 蔡诗萍(1990):〈一个反支配论述的形成〉,《世纪末偏航:八○年代台湾文学论》,台北:时报,页449-478。

21. 郑明娳(1994):当代台湾文艺政策的发展、影响与检讨〉,郑明娳编,《当代台湾政治文学论》,台北:时报,页13-68。

22. 陈璋津译(1991),Macdonell着:《言说的理论》,台北:远流。

23. 刘心皇(1984):〈自由中国五十年代的散文〉,台北:《文讯》,第9期,页54- 82。

24. 隐 地(1992):〈副刊二题〉,台北:《文讯》月刊,第82期,页15-16。

25. 谭 石(1987):〈乡土文学论战和台湾文化加工业〉,台北:《南方》,第9期,页16- 17。

英文部分

1. Allen, R. C. (1992). Audience-oriented criticism and television, in R. C.Allen (Ed.), Channels of discourse: Television and contemporary criticism.The 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 pp. 101-137.

2. Bennett, T. (1982). Theories of media, theories of society, in M. Gurevitch,T. Bennett, J. Curran & J. Woollacott (Eds.), Culture, society and the media. New York: Methuen & Co. Ltd, pp. 30-55.

3. DeFleur, M. L. & Ball-Rokeach, S. (1975). The theories of mass commuication. London: Longman.

4. Deutch, K. (1961). Social mobilization and political development. American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 55: 463-515.

5. Fiske, J. (1992). British cultural studies and television, in R. C. Allen(Ed.), Channels of discourse: Television and contemporary criticism.The 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 pp. 284-326.

6. Grossberg, L. (1993). The formations of cultural studies: An American in Birmingham.in V. Blundell, J. Shepherd, & I. Taylor (Eds.), Relocating cultural studies: Developments in theory and research. London: Routledge, pp. 21-26.

7. Hall, S. (1982). The rediscovery of 'Ideology': return of the repressed inmedia studies. in M. Gurevitch, T. Bennett, J. Curran & J. Woollacott, (Eds.), Culture, society and media. London & New York: Routledge, pp. 56-90.

8. Hardt, H. (1992). Critical communcation studies: Communication, history and theory in America. London: Routledge.

9. McCombs, M. E., & Shaw, D. L. (1972). The Agenda-setting function of mass media, Pubilic Opinion Quarterly, 36: 176-189.

10. McQuail, D. (1987). Mass communication theory: An introduction(2rd Ed.). Thousand Oaks, CA: Sage.

11. Murdock, G. (1986). Large corporations and the control of the communications industries. in M. Gurevitch, et al. (Eds.), Culture, society and the media. New York: Routledge, pp. 618-150

12. Smelser, N. J. (1981). Sociology, Englewood Cliffs, N. J.: Prentice-Hall.

13. Williams, R. (1975). Television: Technology and cultural form. NewYork: Schocken Books.

A Preliminary Discussion of the Difficulties in Literary Communication in Post-War Taiwan: From a Cultural Studies' Perspective

Chi-yang Lin

ABSTRACT

In Taiwan in the 1990s, it is often heard that "literature is dead". The topic has become a popoular one in Literary circles. Is this because literature is useless? or is it because literary communication is powerless? Such questions deserve consideration not only by the literary community, but also by journalistic circles observing and analyzing this phenomenon from a cultural studies' perspective,and thereby enlarging the traditional sphere of communications research.

Utilizing the social changes in post-war Taiwan as background, this paper attempts to examine the complicated historical development of literary communication in Taiwan over the last fifty years, and to analyze how Taiwans' writers have given meaning and value to literary communication through history. Secondly, this paper will examine their interplay through a cross-section using the reform in newspaper literary supplements and the corresponding social changes since 1970s as well as analyze the difficulties in the communication of modernTaiwan literature.

Finally, the author will attempt to point out that if literature really is"dead", then it is the result of writers themselves relying exclusively on the mass media to disseminate literature. The mass media, no doubt, can function to promote the communication of literature, but it can actually be harmful to the writing of literature. Only by using a tactic of "negotiation", which allows the reader to become the creator of meaning, rather than the passive recipient of information, can Taiwans' writers really overcome the crisis and difficulties in the communication of contemporary literature.


Top  返回